从通风道上下来后,夏美便病倒了。夏季的溽热还在无孔不入地渗进屋子里,躺在床上的她却浑身冰凉,仿佛包围着她的时空竟是一片冰天雪地。
“我们去看看医生好吗?”我问道。
她却笑眯眯地看着我,双手费劲地举起猫儿:“别大惊小怪好吗,一一?我有些贫血……而已啦……”
她的语速比往常慢了许多,眉宇间的神采也暗淡下来。我还想说些什么,她却摆摆手:“好啦,好啦,快去玩你的游戏吧!不然输了可别赖我!”
我只好叹了口气,魂不守舍地又坐进电脑椅中……
我的脑中纷乱如麻,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与那场火灾有关,但是一切都显得那么蹊跷,让人不得不忧心忡忡。
我记得曾有这么一种说法,说有的人在意外丧生后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的,他们的灵魂往往会残留在这个世上,像常人般生活,直到某天才突然消失不见。
可是躺在我面前的女孩是如此真实,怎么可能只是灵魂呢?
这个说法还有下半段——意外丧生而又不愿离开人世的人通常都有未了的心愿,只有完成了他们的心愿,他们才能前往极乐世界。
夏美在迷糊中说想看向日葵,难道那就是她未了的心愿吗?
时间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,夕阳的红光刺痛了我的眼,窗户被一阵夏风刮得左摇右摆,乒乓作响。我起身关窗。
就在这时,我看见了光线从窗外照在夏美脸上的情景。光线就像穿过水晶玻璃般穿透了她的脸,她的皮肤在橘光中变得晶莹剔透,恍若无物。我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,结果看到的还是一张透明的脸。我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她的脸,没想到手指竟一下子穿了过去。
夏美真的在消失了!这个预感让我震惊无比。
“一一,你在干嘛?”她忽然转醒了。
我猛地抽回手,心中怦怦直跳。
“没、没什么。啊对了,”我按捺住心中的酸楚,微笑道:“明天我有空,不如我们一起去看向日葵吧?”
她先愣了一下,但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,绽放出笑容。
我想,我终于有了去那里的理由了。
去往葵园只需乘坐20分钟左右的汽车。翌日一早,我们便坐上了开往那里的班车。
一路上,夏美显得精神抖擞,倚在车窗边快活地看风景。天空是瓦蓝瓦蓝的,薄薄的云片栖息其中,宛如一个个飘荡在空中的水母。
坐在一旁的我却不无担忧地看着她。我在心里想,她真的会就这样一直透明下去然后消失不见吗?就像《姆明一族》中患了隐形病的小莉莉,最后会变得谁也找不到吗?
下了汽车后,我们便来到一条小径上。小径的旁边竖着一个木牌子,上面写着“十里葵园”。
顺着小径走,两边茂盛的树木发出了滋滋滋的蝉声。我们一路来到了一道田埂上,这里风光优美,视野开阔,不少农户在田里辛勤劳作。
田地的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。穿过那条林间小道后,一片连绵起伏的曾经幻想过无数遍的向日葵“海洋”就在眼前铺展开来了。
“哇塞!”夏美瞬间两眼发光,惊讶得合不拢嘴。
我也感到无比震撼。如洗的蓝天纤尘不染,仿佛举起一根手指就能从这汪蓝色中抠下一抹水彩;金黄色的向日葵则从郁郁葱葱的枝叶中探出了头,层层叠叠、密密麻麻,就像一张张璀璨的笑脸,整齐划一地看着我们。夏风拂来,花海荡漾,数不清的花儿轻盈律动着。
夏美兴奋地跑进了向日葵丛中,张开手大叫:“一一,看这边,好美啊!”
她就像置身向日葵波浪中的鱼儿,欢快地在其中傲游。
我的视线突然模糊了。我在想,在另一个世界里,妹妹一定再也没有病痛,像这样自由自在地在向日葵间奔跑,迎着阳光,笑靥如花吧。
唰啦……
唰啦…………
唰啦………………
花海在清风中低语,送来了淡淡的花香。等我回过神来时,夏美的声音已经从耳边消失了。我蓦然抬头,惶然四顾,刚才活跃的身影已不知所踪,只剩下随风摆动的一片片花浪。
“喂,夏美?”我跑进了花浪中大声呼喊,“别玩了,出来吧!”
虽然早已料到这一幕,但却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,我的心一下子被掏空,然后耳边又被那一声声幻听所填满:
“一一,起来陪我玩儿呀!”、“一一,这样可不行哦!”、“一……一……”,“我要吃充满爱心的泡面,一一!”、“一一就由我夏美丽来照顾吧!”、“我想再去一次游乐场,一一……”、“一一,我们到海边玩吧?”、“你太慢啦,一一!”、“一一是个大傻瓜!”、“我不准你这样说,笨蛋一一!”,“一一”,“一一”,“一一”……
这个夏天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在高高的向日葵波浪间回放着:这个伶牙俐齿的女孩、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、这个任性妄为的女孩、这个活泼善良的女孩、这个叫夏美的女孩……
四周的向日葵簇拥着我,像要抚慰我的心灵。我的泪腺决堤了,泪水从脸颊滑落,然后……穿透了手掌,滴在了泥土里。
“咦?”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双手,这双手不知不觉中竟变得晶莹剔透了。我又慌忙看向自己的身体,颜色也在一点点褪去。
我也在消失??这是为什么??
就在我惊慌失措时,夏美的声音传来了:“一一……”
我马上抬起头,问道:“夏美,是你吗?”
“是我,我在这!”
我循声望去,才在一株向日葵前找到一个十分模糊的人影,定睛一看,夏美的脸才慢慢显露出来了。
“对不起,一一,我们都要消失了。”
“为什么会这样?”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双手。
“有一件事必须要告诉你!”夏美说,“是关于那个晚上发生的事。”
花海中刮起了一阵大风,花浪声不绝于耳。夏美娓娓说出了“那个晚上”发生的事。
那个晚上,她居住的地方发生了一场大火。浓烟和火势将她们赖以求生的通道阻断了。为了救她,她的父母将她放进了通风道中。这些都是我早就知道的,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我所不知道的,而且离奇至极。
她当时在通风道中十分害怕,但求生的本能还是驱使她不断向前爬。爬着爬着,浓烟就像一条毒龙追了上来。她捂着嘴不住咳嗽,就在这时,她发现不远处有个透着灯光的通风口,于是她马上爬了过去。正准备打开通风道挡板,她从透出的光芒中看到了惊人的一幕。
房间里有个男孩正坐在电脑前玩游戏,突然响起了敲门声,男孩于是走过去开了门。没想到这时闯进来两个蒙面的男子,其中一人把刀**了触不及防的男孩腹部。男孩睁着疑惑的眼倒下了,那两名男子则四处翻箱倒柜,寻找值钱的东西。
“真倒霉,这家伙什么都没有!”
“走吧,快点离开这里!”
两人夺门而出。满脸惊恐的男孩挣扎着向前爬去,腹部的血液流得满地都是。他艰难地从地上捡起一个被盗贼扫落在地的相框,里面镶着一张微笑着的小女孩的照片。男孩泪流满面,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小爱,哥哥对不起你……如果有来生,我真想带你去看一次向日葵!”
夏美说得很平静,微风轻抚着我的发梢,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:“那个男孩是我?”
夏美点了点头:“我也不知道那晚为什么会爬到你的通风道来,我当时只是想,如果真有什么力量让我穿越时空目睹了这一切,那这个力量一定也能帮助这个大哥哥实现他的愿望吧。于是我就勇敢地打开通风盖板跳了下去,并向这个力量祈祷,祈祷能实现你最后的愿望。结果我看见一道刺眼的光出现在眼前,再次睁开眼时,就看见你一脸吃惊地看着从天而降的我,而你戴着耳机的样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。”
我又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夏美的情形,她睁大眼看我的样子,就仿佛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劲一样。原来那个遗忘了死亡,还照常生活的灵魂竟是我自己。
“夏美,那你知道自己也已经……”我明知故问地走向她,她模糊的身影变得更清晰了一些,晶莹的泪珠从她的指尖径直滴落在地上。
她微微地点头:“嗯,我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……”
我也低下了头咬着唇,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,爸爸妈妈失去了妹妹,现在又失去了我,他们一定会伤心欲绝的。
“可惜……”夏美抬起脸,梨花带雨,“一一你的愿望还是没有完成,没能跟小爱姐姐一起来看向日葵……”
我心一痛,马上用力抱住她,这次终于不再穿透她的身体了。
“不,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!”我笑着说,“谢谢你,谢谢你出现在这个夏天,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夏天!”
“即使是消失了?”她问。
“即使是消失了!”我说。
夏美满足地把头埋在我的怀里。又一阵风吹动了花浪,我们一定化作了空气中无数的水晶屑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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